湿意小说连载2:秋日黄花瘦
秋日黄花瘦
作者:海燕
二
茉莉花开了,香气氤氲着散开来,让人忍不住贪婪的允吸着,但是再看那茉莉花瓣,却惨白着,诉说的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马上就要离开生活了十八年的榆中,苏玫心中充满了不舍,同时对就要开始的大学生活也满怀期待。她现在已经是京城大学一名正式的学生了,9月1日就要到北京报道。临走前,妈妈袁玉华带着自己的独生女儿在县城里买东西,吃的、穿的、用的,甚至一根铅笔一块橡皮都替她准备好了。而爸爸苏万山呢,则做了另一项工作,她为女儿在京城大学找了一个榆中的老乡——一个叫原生的后生。
原生是苏万山单位同事原为的侄子。苏万山和袁玉华都是榆中县水泥厂的工人,社交不广,但他们却与这个只有二十岁的后生很熟络。原生本是山村里的孩子,5岁,母亲就跟着一个唱戏的跑了,他和父亲原苍相依为命。因为家里穷,父子俩就经常出来倒腾小生意,走南闯北的经历使原生很早就成了一个小能人。
13岁那年,原生来水泥厂找原为,当时原为恰好不在,工厂停电,他早就跑出去搓麻了。厂里二十几个工人坐在厂房外聊天,见这小孩长得非常可爱,就围着逗他玩。一个月后,原生又来水泥厂,这回,他不是来找原为的,他带着一个大蛇皮包,直接来到烟尘飞腾的车间,和工人聊起天来。
原生拿出一支精巧的钢笔递给厂里一名叫王军的工人说:“王叔叔,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钢笔,这是我从兰州一个大商店里买的,花了五元钱,送给你。”王军非常惊诧,不仅因为他记住了他的名字,还因为他记住了他说过的话。他连连摇头,说:“小家伙,叔叔怎么能要你的笔呢?”原生马上说:“我留着也没用。你若觉得过意不去,就给我五元钱,我就算给你跑个腿。”王军一听哈哈大笑:“小家伙,你原来是来卖货的。好,叔叔看在你的这份心上,就买了。”说完掏出五元钱递给原生。
接着,原生又掏出一个计算器,递给一个叫蓝明的工人,说:“蓝叔叔,这是你要的计算器。我记得你说婶子在郊区开了一家小杂货店,没有计算器太麻烦。”蓝明也很惊讶,他也的确需要一个计算器,于是他非常痛快地说:“好好好,你说吧,不管多少钱蓝叔叔都买了。”
工人李立山打趣说:“我说小家伙,你这蛇皮袋里都啥家伙,是不是我们每个人都得买你一样货啊?”原生不紧不慢地说:“李叔叔,你别着急,我给你准备的是一个刮胡刀,我记得那天你说你就要结婚了,你可得收拾干净利索一点,你用这刮胡刀一刮,那小伙子,就帅呆了,哎,我敢说,你老丈人都得少收你彩礼钱。”一席话说得大伙哈哈大笑,李立山在原生脑袋上扫了一巴掌,骂道:“臭小子。”但终于还是抹不开,当场买下了这个在外面商店买要便宜得多的刮胡刀。
原生带来了二十五样货,卖给了二十四个工人,其中包括他叔叔原为,另一样货物之所以没有卖出去,是因为有一个叫张亮的工人因病没有来。原生走后,人们惊叹:这个小孩子太精明了,一个月前,他们也就和这个小孩子聊了十几分钟时间,他却记住了每一个人的名字,还记住了每一个人的喜好和需要。也就是这次,苏万山记住了这个叫原生的小伙子。苏万山买的是一个并不好看的铅笔盒,花了三元钱,他把铅笔盒给了苏玫,但是苏玫却因为不喜欢转手把它送给了自己的表弟。
如今,苏万山想起这个后生,如果有他在千里之外照顾自己的女儿,那自己就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了。苏万山特意带着两瓶酒去了原生的家,原生家的小院既小又苍凉,三间矮矮的土房,裸露着黄土的原色,映衬的原苍的脸更加苍黄,但是那道鹰一样的眼睛却使得整张脸上生机无限。苏万山怎么也不相信这就是原生的家。原生经常去自己的单位,那小伙子精神啊,高高的个子,穿衣打扮显得派头十足,特别是考上京城大学之后,更是西服革履,连行政处的小魏都望尘莫及,小魏的爸爸可是物资局局长啊。寒暄之后,苏万山说明来意,原苍告诉苏万山原生假期在北京打工,没有回来,不过,他拉着苏万山的手说:“你放心,有原生在,你闺女没人敢欺负。”说的苏万山感动万分,拉着原苍的手直摇。苏万山怎么也没有想到,真正的危险就在看似安全的地方。
苏玫到北京还不到一周,就往家里打了三次电话,每一次她都哭着说想家,弄得苏万山和袁玉华愁眉不展、心如油煎。袁玉华非要辞职去北京陪苏玫,最后被苏万山拦住了,他只说了一句谚语:老鹰要舍得把小鹰扔下悬崖,小鹰才能飞上蓝天。袁玉华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她真的有些放不下,于是她又催着苏万山去了原苍家一趟,这礼也送了,原生怎么就不去照顾苏玫呢?
苏玫根本无法适应北京的生活,同学们都说着非常时髦的话,穿着非常漂亮的衣服,而她呢?一张嘴呼出的是土气,一走路,窸窸窣窣,衣服上掉下的是土渣,她严重自卑着,寄希望于躲进父母的怀抱里。就在这时,原生出现了,他骑着一辆山地车,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站在苏玫的教室外喊她的名字,他的帅气立刻吸引了教室里所有女同学的目光,苏玫立刻觉得眼前一亮,似乎喝了一口家乡北山的泉水,又甜又美。
原生后来曾经问她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他的,苏玫说就是那次窗前探视——他们的第一次见面。然而十五年后的今天,苏玫认为自己喜欢的根本就不是原生,而是一个偶像,就像是斯嘉丽把青春期缝制的一套华美的服装套在了艾希里的身上,她爱自己设计的衣服,就以为爱上了艾希里。大概每一个少女在青春期都会为自己的白马王子缝制一套华美的服装吧,苏玫为自己开脱着,可是自己的这套服装,却在套到原生身上后,生出了隐秘的虱子,当华美的服装风蚀以后,虱子却还活着。苏玫打了个寒噤,皮肤绷得紧紧的,生怕那虱子再次来吸血。
原生有着薄薄的嘴唇,一张口,优雅的弧度扩张开,“舌头裹着字符喷薄而出”——苏玫曾经这样对原生形容他的嘴,原生生气地笑着说:“你把我当成了千年的蛇精了?”苏玫笑笑,然而背着原生,她未尝不认为他就是一只蛇精,因为即使是在恋爱之中,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爱他,从一开始,她就糊涂着,就像是被施了魔法。
那时的苏玫简直疯狂,她想要每时每刻都见到原生,一下课,她就各个教室跑去看原生,如果找不到,她就会坐立不安,回到自己的教室,她就在本子上写上“原生”两个字,一遍又一遍把这两个字摞上去,因此,苏玫的本子上每一页都会有那么一两个黑乎乎的圆,那是字的尸体,千百个“原生”的集结地。有时候,那里也有“苏玫”两个字,苏玫带着美好的心愿,用字做枷锁,把“原生”和“苏玫”紧紧缠绕成一团乱麻,希望自己真的能和原生一生在一起。
对于苏玫的变化,她的舍友笑薇第一个敏锐地感知到了。她故意指着本子上一个黑乎乎的圆说:“这就是你的全部心事。”苏玫红了脸,摇头否定着,用笔把那个圆戳掉、移开,本子上立刻露出一个圆形的洞,洞口的圈圈虚张声势地拉圆了架子,可却赌气地张着嘴,欲说还休。
笑薇笑得更欢了,她的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苏玫不喜欢笑薇这样笑眯眯地嘲笑自己,她总觉得笑薇的那双眼睛里有太多探秘的欲望,让人招架不住。笑薇看到苏玫慌乱的样子,更加得意,故意压低了喉咙说:“二十岁的苦恼都是美丽的,这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何况还是跟我!”苏玫恨着笑薇的得意,可是也渴望她能够带给自己一丝凉风,她的心现在被抛到撒哈拉大沙漠里去接受暴晒了,鲜红的血液已经在一点点蒸发了。
笑薇拉着苏玫跑到校园的白桦林里,踏着松软的落叶,苏玫的心不再那么沉闷了,她真的是激动了,眼里闪着泪光,扭捏了半天,却忽然大声宣布说:“我喜欢上原生了!”笑薇又是一阵爆笑,她却故意惊异地说:“怎么?你原来没有男朋友吗?像你这么文秀的女孩,这么温暖的女孩,这么……”笑薇还在遣词造句,苏玫却在她的肩膀推了一下,然后自顾自大踏步走到前面的座椅上坐下。
苏玫矛盾着,她不想把自己的心事说出来,可是看今天这态势,自己不说出来,笑薇是不会放过自己的。苏玫早就听下铺的袁丽丽——笑薇的一个老乡——说过,笑薇是一个很有心计的女孩,还曾经抢过一个同学的男朋友,你看那一双细长的眼睛,里面闪烁的尽是心机。苏玫对这话毫无反应,她是一个疲沓沓的人,没有太多的心思去思考谁到底什么样。对于笑薇那双细细的眼睛,她是喜欢的,那里经常溢满微笑,却也畏惧着,谁知道那微笑的真正内涵呢?
苏玫坐在椅子上,看着笑薇一步步跟过来,又是满脸的笑意,苏玫叹了口气。笑薇没有坐,她蹲下身,和苏玫脸对着脸,眼睛紧紧地逼视着她。苏玫有些无地自容,她烦躁地扭转头去,笑薇发出了格格的笑声,她伸手一把抓住苏玫的胳膊,顺势坐在了苏玫的旁边,身子倾斜地贴在苏玫身上。太近了,苏玫有些不自在,她扭动了一下身子,可是连一毫寸也没有挪离开笑薇,她只感觉到笑薇的鼻息如粉扑子似的,一下一下拍在自己已经汗津津的脖颈上。
笑薇充满深情地说:“我们才刚认识一个月,难道你就真的要和我分开了吗?”苏玫慌忙摇摇头:“我没说要和你分开啊!”
“可是你有了心上人,那不是要和我分开了吗?”
“我没有心上人啊?”苏玫有些莫名其妙。
“你刚才还说你喜欢原生呢,怎么现在又说没有心上人,你怎么出尔反尔呢?”
“我没有……”面对笑薇一声递一声的质问,苏玫有些接不上茬,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只好大张着眼睛看着笑薇。
“瞧你那可爱的样子,我逗你玩呢,虽然咱俩好,但是终究是要分开的,看到你恋爱,我也很高兴!我还一直以为你不解风情呢!”
苏玫喃喃着不知道说什么好,在她的心里,她只“喜欢原生”,那只是一个小心思,不能说出的小心思,一个可耻的心思,没想到就到了“风情”这个地步,在苏玫的心里,风情不是平常女子应有的东西。笑薇很聪明,她格格地笑着说:“怎么?不喜欢‘风情’这个词?看你那眉头皱的,若是不知道,还以为你是从六十年代来的呢!你不会从来就不跟男生说话吧?”
那倒也不至于,可是她苏玫真的是很少跟男生交往,因为,因为她觉得自己很丑。这话到了嘴边,可是苏玫生生咽了回去,还是给自己留点尊严吧,如果被人家知道自己曾经被人嘲笑过,那就没法活下去了。
笑薇笑着扑到了她的怀里,像个撒娇的孩子,苏玫一时不知道如何招架,她从来没有这么和人亲密过,即使和妈妈,自己是独生女儿,她也没有这样投入到妈妈的怀抱里过,妈妈爸爸疼她,但却从来没有这样表达过情感。苏玫身子变得非常僵,脸色似乎也很难看,笑薇看着她,却笑得更欢了。许久,她才颤动着软软的身子坐直了,可是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花枝乱战地弯下身去,伏在苏玫的腿上。苏玫就又僵了,直直地坐着一动不动。她越是这样,笑薇的笑爆发得就越猛烈。苏玫又想起那是七岁的时候,她刚上一年级,班里组织排练一个舞蹈,她学得很认真,但是每当跳到最后一个动作,班主任就会哈哈大笑,开始她没有在意,后来那个老师忍不住了,就说:“苏玫,你怎么那么丑啊?像个老太太。你把手伸开点,别佝偻着腰好不好?”全班同学哈哈大笑,苏玫一下子羞得无地自容,自此以后,她就认为自己是世界最丑的姑娘,并且有谁一笑,她就认为那是在笑自己。苏玫有些着恼,她站起身来要走,笑薇这才勉强止住了笑声,她连忙拉住苏玫,苏玫却笑了,她笑得很凄惨:“喜欢上一个人,真的这么好笑吗?”笑薇连忙摇头,严肃地解释说:“不是,不是,我是觉得你有些太,太,太那个什么了,喜欢男孩,这是你的青春的权利啊,你怎么就会感觉到恐惧和可耻呢?告诉你,你不是喜欢原生吗?如果你喜欢他的话,就告诉他,坦白地告诉他。”
苏玫迷惑了,真的吗?真的可以告诉他吗?笑薇郑重其事地说:“听我的,没有错。爱情是青春里多么美好的事情啊,你要为你的记忆留下一段美好的空间。你知道吗?我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喜欢上了一个男孩,至今我的相册里还留着这个男孩的照片。那是我的一段非常美好的回忆。”苏玫从来没有这样坦白过自己的爱情,也从来没有听别人这样坦白过,她好像是一个来自地狱的人,遇到了释放,哗啦啦大门一开,一大团的阳光打在她的脸上,让她一下子受不了,她还在怀疑着,这是不是另一间地狱?
笑薇自顾自接着说:“我给自己订了计划,我要在三十岁结婚,三十五岁生一个男孩,四十岁离婚,五十岁就安乐死。怎么样,这个计划是不是很完美?”笑薇又问到苏玫的脸上,苏玫嘴张得很大,不能合拢,笑薇却不笑了,她扭转了苏玫的身子,推着她朝教室的方向走去。苏玫走了两步,忽然停下来,回头问笑薇:“你是不是喜欢顿河?”
顿河是笑薇的老乡,京城大学学生会主席,也是袁丽丽说的那个笑薇抢来的男朋友。笑薇一听沉下脸来:“苏玫,我知道别人肯定跟你说过什么?是吧?”苏玫点点头,她不愿意出卖那个同学,但是她也不愿意和笑薇撒谎,她非常认真地说:“如果顿河是别人的男朋友的话,那么你不能抢。”笑薇的脸更加阴沉了,她的眼睛寒光凛凛,冷冷地对苏玫说:“我一直把你当朋友,没想到你却宁肯相信别人的谣言,也不相信我。”说完转身就走。
苏玫连忙拉住笑薇说:“那是我错了。咱们一起走吧。”笑薇倒也没有反驳,她只低声说:“你太单纯了,肯定会遇到挫折的。”苏玫没有听清她的话,更确切地说她听清了,可是她不确定笑薇会这样说她,难道是在诅咒她吗?苏玫的情感细胞发生了裂变,她要把握住原生,而所有的人,都可能是她的敌人,她必须戒备着。
和一风格有点不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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